暮色如同稀释的蓝墨，渐渐染透了厨房的玻璃窗。
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，将最后一缕夕阳切割成细碎的金箔，散落在灶台上那些斑驳的铜锅铁铲间。
沈昭揭开蒸笼的瞬间，白雾腾空而起，在暮色中勾勒出转瞬即逝的云图。
荷叶的清香裹挟着雪菜肉末的咸鲜热烈地扑面而来，这熟悉的气息像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——二十年前苏州河畔的老茶馆里，跑堂少年端着同样配方的蒸笼穿梭于八仙桌间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脸。
裴砚之站在灶台另一侧，他的机械手在黄昏光线里泛着哑光。
腕部精密的液压杆无声运作，将薄胎白瓷勺探入奶白色的鲫鱼汤中。
汤面浮着的枸杞像散落的朱砂，随着勺子的轨迹微微荡漾。
这只造价堪比航天器的机械手，此刻正执行着最温柔的指令——舀起的豆腐块棱角分明，汤水清亮得能映出天花板上那盏老式吊灯的铜钩。
三年前在慕尼黑实验室里，当工程师们调试这个压力传感系统时，绝不会想到它最终的精妙运用竟是在江南的灶披间。
"
王阿婆特意叮嘱，"
沈昭摘下被热气模糊的眼镜，这个动作让她的太阳穴显出一道淡银色疤痕，像地图上标记的古老河道。
她转身时，挂在窗边的风铃突然轻响，那是用炮弹壳改制的工艺品，铃舌碰撞的声响让人想起戈壁滩上驼铃的余韵。
"
点醋要沿着锅边淋下去，这样才"
话音未落，她的咽喉突然被某种冰冷的触感封锁。
裴砚之的机械手指停在沈昭颈侧，指腹的温度传感器亮起极细微的蓝光。
这个看似亲昵的动作下，是纳米级探测器正在扫描她淋巴系统的异常升温曲线。
半年前那场代号"
熔炉"
的爆炸中，敌方释放的医疗纳米虫群像嗜糖的蚂蚁钻入她的血管，如今仍在骨髓深处进行着周期性的暴动。
裴砚之的视网膜投影上跳动着红色警告，数据显示这次的异常波动比上周高出——这个增幅恰好与他们昨日在档案馆现的，那份年的日军实验报告中的数据吻合。
黑漆描金的旧食盒被从樟木箱底取出时，带出了一张泛黄的戏票。
沈昭弯腰拾起的动作牵动了肋间的旧伤，那是六十年前在平遥古城为掩护情报员留下的纪念。
食盒底部的刻痕"
癸卯年四月初八"
在烛光下泛着幽光，这个日期像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——重症监护室的电子钟显示着同样的农历日期，全身插满导管的裴砚之突然睁开眼，尚未恢复的语言中枢挣扎着挤出几个音节："
知白观前街的定胜糕"
彼时窗外正飘着那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雪，而沈昭藏在口袋里的手正攥着刚从黑市买来的氰化物胶囊。
烛焰在青瓷压手杯沿跳跃，将杯底的缠枝莲纹投影在裴砚之的机械臂上。
沈昭突然注意到他左眼的人工晶体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光泽，这让她想起年哈密卫的黄昏。
那时他们还是锦衣卫的密探，伪装成商队穿越黑戈壁时遭遇沙暴，年轻的裴砚之摘下防风镜的瞬间，落日的余晖恰好灌入他真实的瞳孔，就是这般熔金般的色彩。
此刻餐桌上的醋溜白菜正散着熟悉的香气，与六百年前敦煌驿站里那盘救命的醋芹滋味重叠。
"
哐当"
的碎裂声惊醒了时空交错的幻觉。
"
虎符"
——这只右耳缺角的玳瑁猫，正得意地蹲在《芥子园画谱》上，茶汤在宣纸上晕染出的形状竟酷似辽东作战地图上那个关键隘口。
裴砚之接住青瓷杯的机械手划过一道银色弧光，无名指上的素银戒指闪过一道微芒。
这枚在嘉靖年间由西域匠人打造的戒指内侧，其实镌刻着微型量子存储器，里面封存着他们六百年来所有假身份的虹膜数据。
而此刻，它只是安静地反射着厨房顶灯的光晕，像无数个平凡夜晚里最普通的婚戒。
窗外的暮色已经完全沉淀，厨房渐渐被各种食物的香气填满。
蒸笼里的荷叶粉蒸肉开始渗出晶莹的油脂，雪菜肉末的咸香与鲫鱼汤的鲜美在空气中交织。
沈昭将定胜糕摆进描金食盒时，现裴砚之正在调试机械腕表的全息投影——那是他们下周要去维也纳执行的任务简报。
但在今晚，在这个被食物香气包裹的黄昏，他们只是两个守着灶台的普通人，任由六百年的记忆在蒸汽中慢慢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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