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·旧檐新燕
我站在临江的旧宅檐下时，细雨正漫过青石板缝里的苔藓。
这宅子是我成仙后寻了三年才找回的——当年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鬼修，靠着与老城隍麾下的阴差契了三间破屋，才勉强在阳间扎下根。
如今朱漆大门是新换的，门楣上悬着的“渡阳居”
牌匾，是当朝太傅亲笔所题，可推开那扇侧门，里头的天井、葡萄架，还有廊下摆着的那口养着墨鲫的陶缸，竟还和百年前一模一样。
“先生，您又来瞧这老宅子啦？”
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，我回头，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，正踮着脚往陶缸里撒鱼食。
她是这宅子现任管家的孙女，乳名唤作阿桃，眉眼弯弯的模样，竟像极了当年住在隔壁的那个小丫头——那丫头总爱扒着我的墙头，问我讨些能镇住噩梦的符纸。
“嗯，来瞧瞧。”
我笑了笑，指尖拂过廊柱上一道浅浅的刻痕。
那是我当年修为不济，被厉鬼所伤，靠着契房的灵力疗伤时，无意识划下的印记，如今竟成了这宅子里最老的痕迹。
阿桃忽然“呀”
了一声，指着葡萄架下的阴影处：“先生您看，那里有只小燕子！”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，果然见一只羽翼未丰的雏燕，正缩在架下的旧燕巢旁，叽叽喳喳地叫着。
燕巢是新筑的，用软泥和细草垒得结实，可那雏燕许是学飞时摔了下来，翅膀微微颤，却还倔强地扑棱着。
“它爹娘呢？”
我问。
“方才还在呢，许是去找吃食了。”
阿桃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想去捧那雏燕，却又怕惊着它，只敢轻轻吹了口气，“小可怜，摔疼了吧？”
我看着那只雏燕，忽然想起百年前的自己。
那时我刚入鬼修一道，处处受人排挤，连阴界的小鬼都敢欺辱我。
是那三间破屋的契约灵力，一日日温养着我的魂体，是宅子后头那片竹林的阴气，助我炼化了第一缕鬼丹。
我曾以为，鬼修与屋契，不过是互相利用的交易——我借屋的庇佑存活，屋借我的魂力稳固根基。
可直到后来，我渡劫飞升，眼看着那三间破屋在雷劫中寸寸碎裂，却又在我成仙后，凭着一丝契约的羁绊，重聚成形，我才明白，那哪里是交易，分明是相伴相生的缘分。
就像这只雏燕，它借燕巢遮风避雨，燕巢借它的啼声添了生气。
雨渐渐停了，天边漫出一抹晚霞，将天井里的青石板染成了暖红色。
雏燕的爹娘回来了，两只大燕盘旋着落在巢边，嘴里衔着肥嫩的虫子，叽叽喳喳地喂着雏燕。
阿桃看得入了迷，小手托着腮，嘴里轻轻哼着童谣。
我站在檐下，忽然觉得，这百年的仙途，竟不如此刻的晚霞温柔。
我曾以为，成仙便是要斩断尘缘，抛却过往，可如今才懂，那些与旧屋、与旧人相关的细碎记忆，才是支撑着我走过漫漫仙途的灯火。
“先生，您说这小燕子，以后能飞得很高吗？”
阿桃忽然抬头问我。
我望着那只正在努力扇动翅膀的雏燕，又望了望远处云雾缭绕的仙山，轻声道：“会的。”
会的。
只要它心里有巢，有牵挂，便无论飞得多高，都不会迷失方向。
就像我，无论走了多远，总会回到这旧檐之下，看一场新燕啄泥，等一场细雨渡阳。
暮色渐浓时，阿桃的奶奶来唤她回家吃饭。
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跟我道别，临走前还叮嘱我：“先生，您一定要帮我看着小燕子呀！”
我笑着应了。
夜风渐起，葡萄叶沙沙作响，雏燕已经被大燕衔回了巢里，巢边传来轻轻的呢喃声。
我抬手，指尖凝起一缕淡淡的灵力，落在那燕巢之上——这灵力不沾半分鬼气，也不带丝毫仙威，只是一缕纯粹的、护佑的暖意。
就像当年，那三间破屋赠予我的，一模一样。
月亮升起来了，清辉洒满了天井。
我转身，看见门楣上的“渡阳居”
三个字，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原来所谓渡阳，渡的从来不是魂，而是心。
原来所谓成仙，成的从来不是道，而是人间烟火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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