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见宝玉在回廊下拿草芯逗雀儿,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,我便知他又不知要逛到哪里去。
果然,他顺着沁芳溪走了一阵,忽见兰哥儿追着小鹿跑来,爷俩说了几句,他竟一径往潇湘馆方向去了。
我忙掐了把茉莉花在手里,假作寻香跟了过去。
才过竹桥,便见宝玉贴在碧纱窗上偷瞧。
里头林姑娘的声气又软又糯,念着什么“情思睡昏昏”
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竟是《西厢》里的词儿!
再看宝玉,整个人都酥了半边,掀帘子就闯进去。
我忙闪到竹丛后,正听见黛玉娇嗔:“人家睡觉,你进来作什么?”
透过窗隙,见林姑娘星眼朦胧,腮晕潮红,宝玉竟歪在椅上念什么“多情小姐同鸳帐”
。
这还了得!
那混账书上的话也敢拿出来调笑?
果然林姑娘登时哭了。
我急得要进去打圆场,却听宝玉赌咒誓地说“烂了舌头”
。
正踌躇间,忽见紫鹃端着茶盘过来,见我使眼色,忙扬声笑道:“袭人姐姐怎么不进去?”
我顺势掀帘进去,故意不瞧床上两人,只对宝玉道:“快回去换衣裳,老爷叫即刻往书房去呢!”
——原是早备下的解围法儿。
宝玉吓得脸都白了,慌得连告辞都忘了,抓着我就往外跑。
待送他出了园门,我特折回潇湘馆。
林姑娘正对着窗台落泪,见我来忙用帕子拭脸。
我取出袖中新鲜的茉莉:“刚采的,给姑娘熏书箱子最好。”
她却不接,只问:“他……真去见老爷了?”
我故意叹气:“二爷近日功课荒疏,老爷怕是要考问。”
见她指尖绞紧帕子,又添一句:“方才那些浑话,必是薛大爷带来的杂书上的。
姑娘知道,二爷见了这些新鲜话儿,就像孩儿得糖似的……”
话未说完,她忽然抓住我手腕:“好姐姐,快找本《孟子》送去书房!
就说……就说我前儿借的。”
我心下暗笑,面上只答:“姑娘放心,书房里早备着呢。”
临出门时,听见她低声吩咐紫鹃:“把昨儿蒸的山药糕装一食盒……”
晚间宝玉回来,果然带着食盒。
他悄悄拉我至廊下:“好姐姐,亏你报信。
老爷今日竟夸我《孟子》注解得明白。”
说着取出块糕要我尝。
我推开笑道:“林姑娘连《孟子》都借你了,二爷好歹也真读几页。”
他忽然凑近闻我衣领:“姐姐今日熏的什么香?倒像潇湘馆的茉莉粉。”
我退后半步:“可不是为二爷打掩护,特特去摘的。”
月光下见他耳根微红,忽然往我手心塞了枚缠丝白玉佩:“林妹妹给的……你替我收着。”
回到屋里,麝月正熨衣裳,见了玉佩咂嘴:“林姑娘连这个都给了?”
我忙收入妆匣:“快休声张。
没见食盒底下还压着诗笺?”
——那笺上墨迹淋淋,写着“病魂常似秋千索”
,竟是黛玉笔迹。
更漏初响时,宝玉忽从梦中坐起:“快取纸笔来!”
我研墨伺候,见他写下“幽香脉脉透纱窗”
便停笔呆。
良久,自己将纸揉了苦笑:“终究不及她这句‘情思睡昏昏’”
次日往潇湘馆送针线,恰见紫鹃在烧诗稿。
灰烬里分明有“鸳鸯”
“锦帐”
等字眼。
林姑娘倚在榻上咳嗽,见我来,忽然问:“他昨日挨打不曾?”
我故意道:“老爷罚抄一百遍《孝经》呢。”
她急得坐起来,又强自镇定:“活该!
谁让他胡吣……”
话音未落,宝玉抱着个玻璃缸闯进来:“好妹妹,给你瞧个新鲜的!”
——缸里竟是一对通红的相思鱼,扑得水花四溅。
两人头碰头凑在缸前,早把什么《孝经》忘尽了。
我退至门外,见回廊上晾着新写的字帖。
第一张工整写着《孟子·告子》,第二张却满纸“颦颦”
“卿卿”
。
忽听屋里黛玉轻笑:“……再胡说我真恼了!”
宝玉忙道:“好妹妹,我再不敢了——除非你先把这鱼收了……”
微风拂过竹梢,吹起纸页哗哗响。
我按住那张情笺,心想:这相思鱼怕又要养在潇湘馆了。
横竖明日老爷查功课,自有林姑娘替他圆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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